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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画梦录》中的灵魂独语

时间:2023-03-29     作者:杨海平 复旦大学【原创】

散文《画梦录》是通过改写古代故事并赋予其现代意义来抒发作者的瞬间性心绪,《丁令威》是对所选道路命运般的后悔,《淳于棼》是诉说对梦中世界的留恋却不被理解的失落,《白莲教某》是试图反抗压制理想的社会权威并追寻心之所向。何其芳的梦境与想象承载了一个孤独而倔强的灵魂,梦想在社会话语体系中开辟独属自己的情感表达空间。

《画梦录》与小说原文的差异

在内容叙述方面,小说原文仅限于故事情节的刻画,以上帝视角讲述主人公迂阔荒诞的行为动作,给人以心灵震撼的是小说主人公穿梭于日常世界与异常世界的奇异经历,主人公本身隐秘的心理活动和灵魂冲动往往被忽略,但实际上行动起源于心灵。何其芳创作的散文《画梦录》将三篇古代小说重新改写、故事新编后,以第一人称视角把目光转向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对话,聚焦于主人公内心深处最真实、最微妙的孤独、迷茫与失落,故事情节在散文中只处于次要地位,只具有框架意义。同样地,起到建构情节作用的主人公的行为动作也不是作者关注的重点,作者着重描绘的是主人公行为动作产生的内在驱动力,即以不同表现形式呈现出的主人公的心理变化过程,突显了浓厚的主体意识。

在语言组织方面,小说原文为了达到叙事清晰明确的目的,语言简洁凝练,但缺乏修饰性成分,其生动性和多义性被剥夺,读者在阅读时很难获得诗词歌赋等其他文体具有的美感特质。散文《画梦录》中改写的三篇故事语言更丰富且余味悠长,以诗化的语言、朦胧的意象和镜花水月的梦幻感构建迷离易碎的意境,为作者内心世界的孤独、荒芜提供了抒发的环境,二者糅合交织,给人带来强烈的情感冲击。同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朦胧意境意味着原文中确定的、唯一的解释方式被打破,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经过作者理解、加工、注入情感的某一种解读角度,虽然这一解读独属于作者个人,无意与读者分享、交流,但其中蕴含的主体性、内向性和个人面对世界的独特生命体验,为读者积极展开联想并借此剖析内心提供了借鉴,从而扩大了散文的故事容量和想象空间。

在意义表达方面,小说原文都属于笔记体志怪小说,分别为丁立威修仙化鹤、淳于棼南柯一梦终成空、白莲教某叮嘱门人守盆守灯,均为神异鬼怪的民间故事或传说,但三者只是内容相似,没有统一的主旨或意义等内在关联。散文《画梦录》的重写使三者获得了意义上的联系——即孤独灵魂的独语。作者与小说主人公合为一体是最重要的一点,其本质上是作者个人化的、无法与读者共享的瞬间心绪。细腻的心理波动打开了自我疑惑、自我思索、自我发现的大门,也打通了日常世界和异常世界之间的时空门,作者孤独、矛盾、隐秘的内心情境借助梦境、想象和独语从故事情节中脱胎,独立为叙述重心。

接下来,本文分别分析三个文本中内容叙述、语言组织和意义表达的变化,以及三个文本间作者认识和感受的细微差异。

《丁令威》

原文开头以一句话点出白鹤落在城门华表柱上的结果,《画梦录》则以大段修饰性的语言描述丁令威化为白鹤飞过故乡时看到的景致,快乐的风、土色的城、青色的空气,这些细节化、生活化的场景令原文中一笔带过的辽东城在作者的想象中复苏,变得立体、真实,同时注入了作者的主观情感体悟,似乎自己就是怀着思乡之情回到辽东城的丁令威。他忘了疲倦,只觉得快乐、愉悦,就连落在华表柱上时也是轻巧的。城内空无一人的街道愈加宁静祥和,作者以“这些建筑这些门户都是他记忆之外的奇特的生长,触醒了时间的知觉”打开时空通道[1],从求仙问道的异常世界重新回归千年前生活的日常世界,这其实是神话传说中英雄冒险旅程的重要母题之“英雄归来”。坎贝尔认为,“当英雄的冒险,由于英雄自己进入事物的本源,或由于男性的或女性的、人形的或兽形的神灵化身的帮助而得以完成之后,冒险者还必须带着他那能改变人们生活的战利品归来”[2]。但作者又不是全然坚定,在物是人非中感受到了孤独、寂寞,昔日亲朋早已化为青冢,没有人可以倾诉,因而不断自言自语,反问自己,“难道隐隐有一点失悔在深山中学仙吗”“我为什么要回来呢”[3],直面自己灵魂深处难以言表的矛盾、紧张、犹豫,将内心的微妙情绪以细腻的笔触具象化为“犁过无数次冬天的荒地而无法唤起对大地繁荣感觉的农夫”,在时间中经历了长长的旅行后,作者曾认为是日常世界的故乡与异常世界发生了倒置,使故乡变得无法融入,但作者的矛盾心理立刻转向了用积极的一面去看待时代发展带来的陌生感、孤独感。小说原文紧接着是少年举弓欲射、白鹤高呼飞去的情节,《画梦录》则着重补全了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使情节的内在逻辑衔接更加缜密。鹤唳和鹤形的突然被发现,带来思想的正常流转与声音、形体的异形状态相碰撞,不仅令作者感到心惊与悲哀,来自异常世界的、与日常世界格格不入的事物也使人们从好奇变为愤怒。农业社会中宁静和谐的表象、循环凝滞的节奏、保守狭隘的思维观念和压抑的伦理关系使人们惧怕异常。少年指尖羽箭的锋尖令作者从梦幻中醒觉,最终选择从日常世界退隐。“塚累累”既是故人已逝,也说明物是人非。

作者的心绪在梦幻般的归乡旅程中呈现出“起—落—起—落”的瞬间性波动,以极度的内向性将所有惊涛骇浪的幻想在内心完成而不表露出来,快乐、寂寞、惊骇、悲哀等情感变化是原文中没有提及的。其中夹杂着对人生、对自我、对道路选择的思索与困惑,作者认识到只要人作出选择,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总会或多或少地后悔,这是不可避免的命运般的归宿,此时,梦境和想象的重要性就突显出来了,它帮助人们幻想如果选择另外一条路会发生的事情,譬如不曾修仙,譬如没有回到故乡,在怀疑宿命中建构起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有着无数交叉路口且能无限度地重新选择的虚构迷宫世界。

《淳于棼》

《画梦录》的叙事打破时间顺序,“带着客人在槐树下寻找入口——梦醒后发现客人洗足——交谈梦中一生——想尽办法试图重新进入——在宴席大醉而做梦——最终没能进入而被认为神智不清”,没有采用原文按时间先后排列的“顺叙”叙事手法,片段式、跳跃式的讲述给人以强烈的不真实感。在叙事重心上,原文中作者以局外人的眼光细致刻画了其游槐安、尚公主、治南柯的梦中经历,叙事为主,极少抒情,只有“懵然久之”“潸然自悲,不觉流涕”两处写到淳于棼大梦一场醒来时的内心情感。与之相对,《画梦录》以抒情为主,作者个人的隐秘思绪和淳于棼对梦境与现实、虚无与真实是否泾渭分明的怀疑彼此交织,淳于棼灵魂深处想要倾诉的渴望和无人懂得的寂寞被纳入可观看、可阅读、可感知的范畴。作者独有的认知与感受造成了叙事顺序和叙事重心的差异,也引导人们探寻梦对人生的意义。

槐树根的蚁穴是连接真实与虚幻两个世界的时空通道,作者赋予其诗意化的描写,隆起如山脉的树根、羽状的树叶、龟裂的树皮和细足瘦腰的蚂蚁都进一步突显了时空门缥缈的特质。淳于棼在梦中一生位高权重,功绩卓越,虽受谗言中伤,但仍被君王信任;先叙述梦境的美满,再叙述被革职查办、年老落魄,只能借酒消愁的现实生活,时间上的颠倒强化了梦境与现实境遇的对比。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有完全意义的心理活动,是愿望的实现。它是高度复杂的精神活动,是清醒时精神活动的延续”[4]。或许淳于棼经历南柯一梦正是由于自我意识的觉醒,在潜意识层面主动弥补现实中的不如意。因为再完美的世界都是有缺憾的、不完美的,需要一场荒诞不经的梦来逃离现实,追求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作者将虚拟与现实、荒诞与逻辑、反抗与逃离构成的现代生活的双重性融入对古代故事的重写,借淳于棼之口喃喃自语,既感叹又怀疑,“也许醒着的现在才正是梦境呢”“这酒醉后的今天下午实在不像倏忽之间的事”[5],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朦胧且模糊。庄子也认同做梦的人很难区分这一界限,只有彻底觉醒之后才知道是大梦一场,“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6]。人们常常高估意识活动的作用,实际上,产生梦的无意识思维才是未被意识遮蔽的真正的心理本质。作者认识到梦境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真实的,因其超越现实而更贴近灵魂本真,更显庄严。由于个人的生命体验无法相通,作者的诉说只是孤独的单向输出,倾听者的缺位使交谈成为独语。这一过程不仅充满寂寞,也在不断对抗寂寞,追求双向沟通,但最后无可奈何地宣告失败了。《画梦录》中淳于棼坚持不懈地试图进入蚁穴,分为三部分缀在文章的开头、中间和结尾,这是在反抗寂寞;客人以质疑的口吻回应淳于棼的梦中经历,无法理解他的留恋与失落,最终认定他被狐狸或木妖蛊惑,要砍掉作为时空通道的槐树,这表明人生终究是孤独寂寞的,只能踽踽独行,将虚幻的梦境、别样的人生和无意识中折射出的另一个自我藏在心中独自品味。

《白莲教某》

原文着重写了白莲教某两次告诫门人不要做某事,却都主动或被动地促成了这件事而引发的奇行,并在白莲教某愤怒地质疑时推脱责任的行为。《画梦录》则将白莲教某奇异荒诞的外出和桌上的烛火描绘得更加诗意,长长的路、深的树林、平静或波涛汹涌的海象征现实中想要获得期许、追求的事物或未来所要经历的艰辛磨砺,金色小花朵、黄羽小鸟象征内心澎湃却无法抒发的渴望只能借助梦境与幻想实现,同时补偿性地赠予现实中无法经历梦幻之旅的门人一场瑰丽的梦境,在梦中完成他不被师傅允许的旅程,开放又坠落的花朵中心的尖顶黑石塔中的精灵化作一条长途,金鸟旋舞着变作无数金环连接成一条大路,“路”的意象和神秘朦胧的意境笼罩全篇。

《画梦录》通过丰富、显化门人的内心世界表现出他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对“路”和“未来”的茫然无措,以及犯错后下意识地否认辩解的人之本性,这正是作者改写的意义和想借此抒发的感概。散文中,门人或者说作者,灵魂深处的独语是对前路的期待和无法前行的迷茫,而不是像丁令威对所选之路的隐隐后悔,“白莲教某正走着怎样的路呢”“假若有那种法术,只要有那种法术”[7],门人内心的自问自答表现出他对前路、未来的期许,但这份渴望却不被现实条件和外部环境允许,于是他只能忍耐,白莲教某的无理驱使象征现实压迫理想的残酷与无奈。久被压抑却得不到释放的情绪催化了门人的叛逆行为和好奇心理,不论是主动违背命令拨弄水中的小船,还是无意中打瞌睡使烛火熄灭,本质上都是反抗意识的觉醒,对不合理的现实和权威发起的挑战,但同时这反抗又是微弱的,无法取得最终胜利。散文中白莲教某和门人对话的内容非常固定,两次事件前后的交谈类型分别是命令、诘问、自我辩解、愤怒,这一重复性突出了个体与社会权威的矛盾,是门人自我意识觉醒的征兆,但“我并没有”的回答说明反抗只存在于内心而没有付诸现实行动,仍寄希望于继续跟随白莲教某学习法术来实现理想,就像普鲁弗洛克“总还有时间/来疑问,‘我可有勇气?’‘我可有勇气?’”[8]的自我质疑只在内心沸腾,而没有对在客厅里谈着画家米开朗基罗的女士们说出口一样。

意图还原:对《画梦录》篇名的个人解读

何其芳曾谈到散文集《画梦录》的创作理念,承认“画梦”是为了创造境界和情感来抚慰孤独寂寞的内心,“我承认我当时为着创造一些境界,一些情感来抚慰自己,竟大胆地选取了一些衰颓的,纤细的,远离现实的题材”[9]。“画”是创造一幅幅瞬间性、跳跃性的思维画面并借此宣泄寂寞,“梦”是最接近心理本质的无意识的情感抒发通道,是作者连接日常世界与异常世界、热闹的现实与孤独的自我意识的时空门。因此,将以文学创作的方式渲染描绘出奇异梦幻的情境作为背景,打开时空通道,结合古代故事并有意识地与故事主人公融合,将作者灵魂深处幽微隐秘而又孤独寂寞的心绪,以及从中体现出的自我意识和个人情感拉入可读、可观、可感的范畴,将三个故事集合在一起表达“孤独灵魂的独语”这一统一意义,就是《画梦录》篇名的题中之意。

散文《画梦录》带有浓烈的梦想家与传道者的“气味”,作者试图在现实话语体系中建构自己的话语空间,打破社会权威、主流意识的束缚,发出清晰的“我”的声音,他高呼“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10],孤独而倔强的灵魂在“梦”中发现并悦纳自我。作为集体的一员,作者独特、细腻的心绪在集体的压抑控制下散发出微弱却熠熠生辉的光芒。

 

参考文献

[1]何其芳.画梦录[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

[2]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M].张承谟,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3]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闵捷,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

[4]萧无陂.庄子[M].长沙:岳麓书社,2019.

[5]T.S.艾略特.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M].查良铮,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

[6]易明善,陆文璧,潘显一.何其芳研究专集[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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